·Amnesia
3月31日
黑子走出医院的时候,他觉得,世界依旧如此美好。
春天的温度如同这个季节给人的感觉一般,温柔的将世界万物抱入自己的怀里,偶尔吹过的微风,是他轻柔的抚摸。路边的樱花树已经能看到饱满的花蕾,黑子想起昨晚的樱前线报道,这边也快到了绽放的时节。
再次看了眼手中病历表上刺眼的内容,拨通了青峰的号码。
他说青峰君,可能以后我要忘记你了。
他说青峰君,你忘了明天才是四月一日。
他说青峰君,如果我忘记了,你能代替我记住吗。
另一边的青峰,站在只有一人的体育馆里,听着篮球撞击地面的回音楞了很久,才将嘴角扯出一个难看的弧度,对黑子说,我绝对不会帮你记住任何事的,所以,不要忘记啊。
青峰想,自己的声音应该还是和往常一样吧。
黑子隔着电话,觉得青峰声音里的颤抖,或许是自己的错觉。
4月5日
那之后,黑子有了记日记的习惯。
他买了一本新的笔记。正面记录日记,背面记录回忆。
日记都是些很琐碎的事,比如今天拜托青峰君买酱油回来,结果aho峰拿回来的是米醋。下次需要说请买和你肤色一样的酱油回来吗。
回忆是黑子一些不想忘记的事。比如第一次看到青峰君打篮球的样子,第一次遇到青峰君,他抱头缩在一边的样子,比如青峰君笑着叫着他名字的样子。
但这些刻在脑海中的东西,自己的描述总是显得太过苍白,黑子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把那些仿佛在眼前的画面记录下来。
窗外的樱花,绽开时间比往年早了太多。黑子想起医生提过的话,自己的记忆,会在一年的时间里迅速衰退,最后,就如樱花一般,转瞬即逝,还没体会到樱花的美丽,它已经瞬间凋零,在记忆还没成为记忆前,却已经不存在于自己的大脑。
所以他对青峰说,青峰君,我们去看樱花吧。
青峰牵着他,两人漫步在开满了樱花的花海下。
自从那通电话后,青峰还是如平常一般。或是打篮球,或是接黑子上下班,或是两人一起去超市采购。就仿佛失忆的那个人是青峰似的。无论黑子多仔细的观察,也找不到青峰脸上可能残留的无奈或火气,每天每天,只能看到他像笨蛋一样笑着的脸。
黑子停在了一棵满是花苞,却一朵都为绽放的樱花树下,松开了两人握着的手。
如果说自己的记忆会如樱花般凋零,那至少目前,还依旧是含苞待放吧。
黑子踮起了脚,用力伸直的手臂终于碰到了青峰的头。吃力地拍了拍青峰那头青黑色的短发,将他头顶的几片樱花取了下来。「我会努力不忘记的,青峰君。」
黑子并没收回手,青峰便略微弯下了腰,让黑子不再这么吃力。黑子摸着青峰的头发却不再出声,青峰就也不出声,仍由他摸着。
「所以,不要再为了我,这么努力的笑着了。」
随着一阵风,卷起了四周飘舞的花瓣和黑子的短发。
青峰头一次发现,原来水蓝色和樱花色,竟是这么相称。
6月20日
就在最近几天,黑子注意到了自己的记忆力衰退。
翻着上周的日记,却对上面的内容毫无印象。
看到贴在冰箱上的备忘,明明是自己的字迹,却对内容是如此陌生。
出门时,记得家里的牛奶已经喝完了。抱着牛奶回来,却发现冰箱里躺着自己没有印象的牛奶。
他知道自己只有一年的时间,却还是惊讶记忆退化的速度。
黑子开始害怕,从短期内的一些小事开始,伴随着时间的流逝,会很快影响到自己过去最重要的记忆。那些只靠文字记录还远远不够,必须印在大脑里,就算控制着记忆的海马体再也无法发挥作用,这些过去也不能从大脑中移除。
于是黑子每天的功课多了一份,他会翻着日记,从第一次见到青峰起开始回忆,回忆和青峰一起打篮球的感觉,回忆和青峰一起度过的学生生涯,一直回忆到不久前,青峰嘲笑着他这么大了还是喝着香草奶昔的兴趣。
接着,黑子会默念着青峰的名字。青峰大辉,青峰大辉,青峰大辉。我记得我的承诺,我会努力,绝对不会忘记的。
家里的便签条在逐渐增多,偶尔黑子会让他重复买同一样东西回家,青峰明白,这是失忆初期的症状。一旦开始,就谁也无法阻止。
青峰曾一个人去了黑子的主治医师那边,明明扯着医师的衣领,却用着沙哑的低音求助着,真的没有办法了么,除了看着他一点点的失去记忆,自己真的什么都做不到了么。
医师告诉他,只要齿轮开始转动了,就再也无法停下。病人会开始忘记身边的事,自己做过的事,自己打算做的事。接着会忘记更多的事,曾经认识的友人,曾经不会遗忘的回忆。最后,他会忘了最身边的人,甚至是自己。
那晚青峰抱着黑子,在沙发上呆了整整一晚。
黑子顺着他比自己宽太多的后背,来回安抚着像在闹着孩子脾气的青峰。
黑子说,青峰君,别哭。只是失忆,并不是世界末日。
青峰却没有应声,只是越发收紧了搂着黑子的胳膊。
黑子叹了口气,停下安抚的手,双手抓着青峰的后背,将自己埋进了他的怀里。
「我会渐渐开始没法控制自己,我的记忆会最终变成一张惨白的纸片,有一天我可能甚至忘了该如何说话,忘了行动、吃饭的方式。」
黑子能感觉到,青峰搂着他的胳膊更加紧了,紧到甚至快无法呼吸,这就像,企图把自己融入到他的体内一样。
「但我还是想留在青峰君的身边,这是我的任性,就算以后会给你带来很多麻烦。青峰君,所以不要再为我哭了。」
9月14日
时至九月,酷热却并没消退,黑子擦了下额头的细汗,打量起周围的环境。
从十分钟前开始,黑子便徘徊在了这附近。周围都是相似的道路,相似的绿化,相似的矮房,无论转到哪里,也没有自己熟悉的建筑物出现。
路边苍绿色的大树上,从盛夏存活下来的几只蝉,发出恼人的歌声,扰乱了黑子本身已经不再清晰的思路。
他想不起自己的家在哪里了。
连是否在这附近黑子也无法确定,只是茫然的向前走着。直到身边的路人提醒,黑子才发觉,响了很久的音乐,是来自自己的手机。
「....青峰君?」
「哲!你去哪里了!」从电话的听筒里,传来青峰焦急的声音,扫走了黑子的茫然和不安。
「我.....只想在附近逛一下...却.....」
「在....」黑子听到对面的青峰呼了口气,再出声时,已经恢复了冷静,「哲,你现在把电话给走过的路人,然后站在那里别动,我马上就过来。」
这样的事,黑子从自己的日记里得知,已经发生过不止一次。时间一刻不停地向前走着,无视着黑子几次希望时间能就此停止的心情,将企图停留下的黑子,一步步拖着往前走着。
黑子知道自己快要丧失记忆这个词了,他记不清家的住址,想不起有没有吃过午饭,不确定是不是和青峰说过家里的纸巾不够了,带点回来。
在他们的家里,从门口,到黑子的房间,到卫生间,阳台,都贴满了各种便签纸。划掉的部分,是今天已经做过的事,画着重点的,是绝对不能忘了的事。有记着使用方法的便签,有记着今天三餐和时间的便签,有的是青峰给他写的,有的是自己记下的。
『起床记得刷牙,牙刷是蓝色那个。』
『9月14日,午餐已经吃过了。』
『☆青峰君的生日是8月30日,绝对不能忘。』
『出门检查手机是否开机,电量是否满格。』
虽然黑子,已经快无法理解便签纸上的内容。
黑子每天努力回忆着过去,却发现看着日记上记录的回忆,竟然如此陌生。明明曾经一个个烂熟于心的名字,此时就如陌生人般在自己眼前,怎么也记不起他们的脸。
到家后,黑子习惯的缩在了沙发里。
他知道,这里是他的家。
也是青峰的家。
但他却已经认不出了,不记得了。
身体记得的习惯,自己却已经毫无印象了。
青峰在黑子身前蹲下,将自己的额头贴近了他的额头,缩短了两人间的距离。黑子能感觉到,青峰的呼吸,正滑过自己的脸颊。
「哲,忘了就忘了,你记不住的东西,就由我来记。」青峰将他的大手抵在黑子的脑后,将两人的额头碰到了一起,「所以哲,别再为了我,勉强自己了。」
青峰怎么可能没注意到,只要一空闲下来,哪怕是午夜,黑子也一直默念着,青峰大辉,青峰大辉,青峰大辉。那曾经淡然的叫着他青峰君的声音,竟然会带着,几近绝望的颤抖。
12月24日
天气转凉后,几乎快不存在记忆力的黑子便不再出过门。
在圣诞夜的这天,东京降下了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难得的大雪,瞬间就将整个冬天包裹在了白色的世界中。黑子坐在窗口,望着窗外模糊的一片白影。屋内温暖的空气在玻璃上形成了一层白色的薄雾,黑子便在上面写着青峰的名字。一遍一遍,不知不觉,便写满了整扇窗。
他正等着青峰回来,青峰说今天圣诞,他会早点回来。
然后带着许久不出门的他,出去好好散散心。
如果下雪了,可以在路边的公园,久违的堆个雪人。
这些都写在昨天的日记里。
黑子翻开了自己的日记,他已经不记得会写日记的原因了。
也不记得日记的背面,那些一串串的故事,是自己什么时候写的。
或许是自己无聊写的小说,里面有自己的名字,有青峰君的名字,还有许多不认识的名字。
几乎每一页,都会提到青峰的名字,日记里,或是背面的故事里。
翻下几页,有几滴水不小心掉到了本子上,将写着青峰大辉的字迹化了开来。黑子想拿纸巾擦一下,却发现更多的水滴掉了下来。
原来是自己的眼泪。黑子摸了摸已经湿透的眼眶,这是他三月以来,第一次掉下的眼泪。
因为他记得青峰大辉的名字,这是他每天会默念默写的名字。
可是这个名字的主人是谁,是对自己很重要的人吧,但为什么会想不起。
想不起他的声音,想不起他的笑颜,想不起他的外貌,想不起他是谁。
青峰大辉是谁。
青峰打开家门的时候,安静的屋子里,只有黑子呜咽的声音。
黑子跪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望着进屋的高大男人,仿佛见到了最后的救命稻草般,死命拽住他,「青峰君,我忘了你是谁了。我忘了我忘了我忘了我忘了我忘了我忘了我忘了我忘了我忘了我竟然还是忘了,怎么办我还是把你给忘了我.....」
青峰想让他停下来别说了,想快点抱他起来地上冰的很,黑子却只是抓着他,机械的重复着那几句话,没有了办法的青峰,只能一把把他抱起,堵住了他的嘴。
一直等到确定黑子已经冷静了,青峰才重新放开。让他靠在肩上,搂着自己脖子。自己则轻拍着黑子越来越瘦小的后背,「忘了我们就重新开始。」
「我叫青峰大辉,24岁,和你同年,8月30日生日,篮球运动员,特征是比普通日本人都要黑的多的皮肤。」
黑子用自己的双手抚上了青峰的额头,顺着眉毛,摸到了青峰细长的双眼,接着是挺拔的鼻子,柔软的嘴唇,似乎企图用自己的身体,来记住青峰的样貌特征。
「青峰君,我会记住的。那你能告诉我,我是谁吗。」
4月13日
没有谁能反抗时间,没有谁能阻止海马体的崩坏。
最终,黑子还是忘记了。
甚至,忘记了自己已经失去记忆这件事。
青峰在一棵已经开始凋零的樱花树下,找到了不在房内的黑子。
黑子望着不断飘落下的樱花,翻开了日记的某页。
『我的记忆,终究会如飘舞的樱花般,凋零消失到连时间都不愿意去的角落里。』
「哲。」
黑子听到了身后低沉的男音,回过头,是一个皮肤黝黑却满脸温柔的陌生男子,黑子给了他一个微笑。
「『阿大,我爱你。』」
青峰的脚步只楞了一秒,便明白了黑子的话。原本写满了温柔的脸上,多上了一抹怎么也擦不去的无奈,将略带不解的黑子轻柔的搂紧自己怀里,「我也爱你啊,哲。」
掉落在地上的日记,在春风的借助下,翻到了需要的页码。
『对不起青峰君。这是我最后的任性。
已经忘了一切的我,不想忘了爱你这件事。』
END.